豆瓣十年:从小众到大众,失落与释然
十年,中国浮躁的互联网环境见证了一个又一个网站的兴衰。
在各个网站相互模仿,急速扩张,为抢夺用户争得头破血流之际,豆瓣却显得那么不慌不忙。十年间,豆瓣作为中国唯一一个原创性的网站从未大火过,一直平稳增长。十年来,豆瓣影响了无数人的精神生活,培养和挖掘了一批又一批文艺青年。它挑战了文艺界权威的排行榜和流行风向,以自下而上的方式构筑了一座集体精神家园,让无数寻觅精神生活的人找到依托。它打破了传统科班式创作的游戏规则,对创作的鼓励机制让各领域的独立创作者在这里自由摸索、挖掘自己的风格。
近几年,豆瓣越来越大众化,“文艺青年”如今似乎已经不是什么好词了,它随着“旅行”、“梦想”等词汇的滥用,逐渐被符号化。老一批曾对豆瓣这个地方有着高度认同感的用户,在它走向大众化的过程中,面临着文化身份认同的失落。每一次豆瓣改版几乎都遭遇吐槽,甚至有用户为此自杀式注销。旧日的“文艺青年”群体似乎受到了侵略,昔日“精英式”的氛围似乎逐渐因为用户群的扩大而稀释了。
而随着用户群的扩大,更多人进入豆瓣来定义自己的身份,人们在这里各取所需,每个使用者自身的特质都定义了豆瓣。豆瓣越来越像这个社会中人们精神生活的一面镜子。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豆瓣。
一个人的豆瓣
“从所有人,到所有人:感谢和我们在一起。生日快乐!”2015年3月6日,阿北在豆瓣广播里说。豆瓣一转眼已经十年了。
2005年3月6日对杨勃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这一天,他携带着豆瓣上线了,他在豆瓣上的名字叫阿北。
朝阳门附近有个“豆瓣胡同”,阿北曾经住在那里。十年前,这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就在豆瓣胡同附近的一个星巴克里写源代码。豆瓣的名字便由此而来。
一直到2006年,豆瓣上线快一年的时候,才有了第一个正式入职的员工。
“处女座”,“理想主义者”,“全才型人物”。昔日陪伴阿北打拼的豆瓣元老级员工这样形容他。阿北物理学博士出身,计算机并不是他的专业,但是他从高中起就对编程感兴趣,也是个老网虫,从1992年就开始上网,在互联网上摸爬滚打了多年。
因为阅读热情,阿北想要搭建个“臭味相投”的圈子。“当时就是有一个想法,自己看了很多书,跟周围同事、朋友沟通感觉自己学的东西有限,别人看了一些好书、有一些好的东西,我们是否能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体验,用什么更好的方式和别人分享。”阿北在2006年的一次访谈中谈及做这个网站的初衷。
2000年从美国回国后,阿北投入互联网行业,web2.0时代刚刚开始,用户自发生产内容的博客正大肆流行。豆瓣最初最核心的功能——“读书”,而后发展为“书影音”条目,伴随着书评、影评、乐评,以及由这些兴趣搭建起的社区分享讨论平台。
在豆瓣网上线一个月时,用户还不到一千个,如今的注册用户已经超过一个亿。在朝生暮死的互联网江湖,而豆瓣几乎从未经历过大起大落,用户一直是稳定增长的。这种显得过“慢”的调性,据说跟它的创始人阿北的风格有关。
“豆瓣网在2006年收到了联创策源 200万美金的天使投资”,豆瓣的第一任PR徐薇回忆道,“在互联网环境中,一般拿到大笔投资的公司都会马上扩张,但阿北却显得一点都不着急,并没有扩张公司的规模,还是那些人。”
2014年离职的前广告策划总监叶飞认为阿北并非一个世俗定义中的企业家,“阿北不希望公司被商业所左右”,叶飞回忆道,“他一直执著于用户、产品和技术,而非集中精力在商业上。初期时接广告非常谨慎,对广告客户非常有选择性,第一个广告接的是匡威,是因为和豆瓣的调性一致。直到今天,豆瓣上的广告就像内容一样,图要求好看,文案要有意思,符合豆瓣的风格。”
他们的豆瓣
作为一个从框架到产品具有很高的原创性的网站,豆瓣在互联网行业的竞争中有着绝对优势。但是与此同时,原创性模式也给豆瓣员工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因为没有任何参照物,道路只能靠内部不断摸索。这其中也有过很多次失败的尝试,比如早年的旅游频道,后来的阿尔法城,再后来的电影售票业务。
徐薇一直到现在都很怀念早年在豆瓣工作时内部一起摸索道路的日子,“每次改版内部员工都一起测试,豆瓣和用户很紧密,那些改版都会在用户群中掀起‘战争’,但是那些‘战争’也让内部员工很感动,用户真的把这里当家一样,换界面了大家就会发表各种意见。”Brant也提起大家对探索和创新的热情,“上线后跟踪用户反馈,然后持续迭代和调整。整个过程中谁都能提出自己的看法、观点和解决方案。”
阿北崇拜苹果和谷歌,豆瓣的管理模式也与之相似:架构扁平,弱化层级制度,崇尚开放和人性化,对员工的限制非常少。高效率源于员工有很高的自主权,独立做事,并且乐于互相沟通和分享。也因为员工在气质上有某些共通点,所以日常的在工作以外的交流也很多。接受采访的员工或前员工很多人在进入豆瓣工作前都是豆瓣粉。用豆瓣员工Sophie的话说,“进入豆瓣的人不止源于机缘巧合,而是每个人身上都带有豆瓣的DNA”。
豆瓣有着不短的带薪假期,前广告策划总监叶飞回忆起自己在豆瓣工作的四年间,每年都休四次假去旅行。员工在周五可以带宠物上班,周五时公司里总会出现猫猫狗狗。员工可以在公司找到各种课程,吉他班、绘画班、围棋班等。豆瓣内部还有个D9电影放映室。从前是每周五晚放电影,后来调整到了周四,大家坐在台阶上看电影。
豆瓣员工都很个性鲜明,有很嬉皮的、很摇滚的、很朋克的。作为一家互联网公司,这里的程序员也很特别。前UI设计师Tony回忆道,“工程师们总把改变世界挂嘴边儿。早年间大家很爱魔戒,豆瓣里的服务器都是以魔戒里的人名命名的。但现在那些名字应该早已经不够用了吧。”程序员Su27在2012年豆瓣招聘日记中写道,“除了生物多样性,每个豆瓣程序员会多少带有一些标志性的豆瓣气质……总之,这种气质会跟豆瓣本身的气质密切相关,就好像书店的服务员小妹多少会带点油墨的气味吧,就好像肉铺里卖肉的大叔会多少带点排骨的鲜香吧。”
大家的豆瓣
阿北说,他始终认为,作为一个UGC(用户提供内容)的网站,豆瓣是大家的豆瓣。
很多人在这里找到了朋友,写的东西被发表,出了书,成长为作家、摄影师、画家、书评人、影评人。一个又一个被大家记住的人诞生于豆瓣。
他们定义了豆瓣这十年,他们就是豆瓣十年。
“自下而上构筑的精神家园”
豆瓣的编辑非常少,仅有的几个编辑也并不提供内容,只负责从推送到库里的内容中,选出最优质的内容放在豆瓣各个平台。作为Web2.0的先驱,豆瓣推崇的是大众智慧。截至2014年底,豆瓣上已有图书条目1700万,电影条目44万,音乐条目114万,全部由用户创建。
自2012年,“豆瓣阅读”上线以来,这里成为了很多年轻作者开启写作生涯的第一个起点。“豆瓣读书的讨论氛围吸引了大量的写作者,在‘豆瓣阅读’作为自出版平台的产品上线后,有超过5000名作者在这里创作,并直接出版为数字作品销售。”豆瓣阅读的高级总监scallet谈起十年来豆瓣对公众阅读的影响时说。
南桥是一名在美国生活的中文写作者,他在豆瓣上有四万多关注量,被列在豆瓣红人榜非常靠前的位置。“豆瓣让人知道游戏有很多玩法。”南桥说,“一些写手在上面被追捧,或是因为他们打破了某些成规,或是他们引领大家找到了新的写法,新的视角。”在南桥看来,这十年来,豆瓣几乎可以说是拯救了阅读文化。“中国人读书本来就不多,网络的廉价分享和知识产权保护乏力,更是让纸书出版、销售雪上加霜。豆瓣上读书人、写书人、译书人抱团取暖,用积聚的热量对抗书业面临的寒潮,让人发现读书是可敬甚至很酷的事。”
“豆瓣阅读”上的畅销作者丁小云似乎得益于豆瓣的大众化。他在2006、2007年间把此前因有敏感内容未能出版的书稿贴到豆瓣上,其中一些文章成了豆瓣热门文章。此后便不断有报纸、杂志、出版社的编辑前来约稿。这让他意识到web2.0时代免费分享的力量真的挺大的。“很多人愿意在豆瓣这个平台免费分享一些有价值的东西,这可能也是豆瓣最大价值之所在。”丁小云说。2010年,他第一次使用“丁小云”这个豆瓣网名出书。
业余影评人艾小柯在豆瓣上已经聚集了近十万关注者,对于生活在澳洲的中文写作者来讲,豆瓣是个对精神生活和创作道路起着决定性作用的地方。2006年她开始在豆瓣上写影评发在电影条目下,陆陆续续便有杂志来约稿。“至少80%以上的编辑是通过豆瓣来找到我的。对于一个把写作当业余爱好的人而言这还是挺受鼓励的,起码知道这世上原来还有人也对我感兴趣的事感兴趣,甚至还愿意主动发表我的一家之言。”艾小柯说。一篇名为《朔方的雪》的影评让艾小柯在豆瓣上一下子火了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影评在豆瓣上的影响力,也是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豆瓣上存在着一种知识分子的人文氛围。”除了对于作为业余写作者的创作道路外,豆瓣对艾小柯精神生活的影响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她在豆瓣上知道了一些以前不知道的作家,也通过豆瓣结识了很多严肃的写作者,大家互相分享、交流。“简直就是我这个流浪者的‘不存在的小圈子’。”艾小柯也在豆瓣上被编辑挖掘,出了她的第一本书《流浪者的乡愁》。
“朋友、机会、视野”
除了帮助潜在的创作者走上写作生涯以外,豆瓣更多地提供了朋友、机会和视野。
对于豆瓣出现前阅读趣味就建立得差不多了的青年作家张佳玮而言,豆瓣谈不上多么影响审美趣味,“在豆瓣出现之前,许多资料都是在一些冷门网站,爱好者彼此偷偷摸摸,仿佛地下党传递情报似的交换,豆瓣给出了一个依照兴趣富集大量资源的所在。说豆瓣打开了眼界的大门,并不为过。”张佳玮说。
柏邦妮也是在豆瓣出现之前就大量在纸媒上发表过作品了。她在2006年注册了豆瓣,2008年前后是她在豆瓣上最活跃的时期。回忆起那时候,柏邦妮言语间透着些伤感,“早年的时候豆瓣就像是一座孤岛,真的是精神乐园,大家都很认真地看东西、写东西。豆瓣对所谓‘文艺’的塑造真的是很强大的,第一次让文艺青年成为一个群体,以精神需求来聚集人。因为豆瓣在社交上有‘无限归并同类项’功能,我认识了很多志趣相投的很酷的文艺青年,线下总会聚会,凑在一起聊天。在豆瓣上认识的朋友质量总是很高。”
豆瓣红人杜边生在豆瓣上做化妆品的生意攒足了关注量。2009年到2013年之间,他生活里几乎全是豆瓣的人,从工作上的合作伙伴到朋友再到女朋友。“我在豆瓣上卖香水,同时因为个人对阅读和写作的喜好,也会做很多不同香料的考证,香调表的翻译,这样吸引了很多有审美趣味的买家,他们很认同我,黏着度很高。我的项目都是从豆瓣上来的,朋友也基本都是,我对它的认同感非常高,可以说它改变了我的人生。”
“从小众到大众,失落与释然”
从创始者到豆瓣团队,没有人认为豆瓣的定位是小众的。从前“小众”的印象,只因豆瓣早期受关注度和传播范围比较小。对于团队来说,大众化意味着豆瓣走向了多元,步入了黄金时代。
就像是一个定律,当任何一个凝聚着高度文化身份认同感的小圈子经历大众化过程时,总会伴随着早先身份认同的失落。豆瓣——或者说文艺青年群体——也不例外。那么,对于早年对于豆瓣有着高度身份认同感的文艺青年来说,豆瓣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吗?
曾经非常依赖豆瓣的影评人吴泽源在几个月前注销了豆瓣。豆瓣曾经对他的电影素养影响很深,他经常在豆瓣上和很多志同道合的电影爱好者分享冷门资源,观影交流,线下聚会。
但如今他感到豆瓣干货在变少,碎片化了,江湖化了,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家在认真表达和交流了。所以他也不愿再在上面浪费太多时间了。
昔日的豆瓣红人柏邦妮也不再那么频繁地登录豆瓣了,只是偶尔上来查查书和电影。最让柏邦妮感到伤心的,是这两年豆瓣上一个线上活动——投票选出长得最丑的女作家,她也被列在投票名单中。这让她感到,豆瓣调性已经不再指向精神向度了。“感觉以前那种以书识人、以影识人的风气越来越弱了。以前有人找我都是聊文学聊艺术,后来找我的人开始聊商业合作,商业氛围越来越浓。现在的影评、书评公信力也比以前下降了,有些影评只是取个危言耸听的标题,里面都是谈情感的。我没耐心看,也不想写来分享了。”
艾小柯也感到豆瓣早期那种同类人凝聚一起的社交中心感消失了。随着豆瓣上鱼龙混杂的人越来越多,能找到志同道合朋友的感受就越来越弱。越来越多的友邻开始注销豆瓣,同等兴趣集团的小群体感觉越来越小。不过,这并不影响艾小柯对豆瓣的依赖。“豆瓣的机制我认为归根结底还是一个人的机制,每个人的豆瓣体验都由他所关注的人和事决定。在这方面,尽管受到社交化和大众化的影响,我相信只要你愿意,还是可以在“大众化”的平台里创造和维系一个你自己的小圈子。”
张佳玮也认为豆瓣的很多空间内文艺风向依然在,想要维护某种身份认同,还是可以在豆瓣上分类很细的小圈子中找到自己的舞台。“各个论坛、社区乃至社交网站,从小众到大众的变迁过程无不如此,豆瓣只是少数将‘文艺’二字真正当做标签树立的网站之一。豆瓣相对而言,算是过渡得好的:因为书影音、小组讨论、日记和相册还算是各属门类,仿佛村庄还有各自的主题聚会,不是在一个大广场上七嘴八舌。有许多小圈子,保留着很纯粹的文艺氛围。比如,一些冷门的外国作家专属小组,一些老电影收藏小组之类。只是在大多数看热闹的用户眼里,豆瓣已经大众化得不认识了——其实,也并没那么夸张。”
“文艺风向大众化也没什么不好”,豆瓣平台上日渐走红的畅销作家丁小云认为小众趣味和大众审美并不冲突,“这就是时代的大趋势,小众文艺也肯定永远都会有人在豆瓣上一直搞下去。在我看来,参差多态、丰富多彩的豆瓣其实更好玩,更有生命力。如果总是局限于严重同质化的文艺小圈子里孤芳自赏,互相捧臭脚,必然会变得很酸腐。”
南桥在采访的最后不无遗憾地说,“豆瓣在过去十年曾是最出色的空间,保持公共化,但又留有个人空间。过去的豆瓣做到了,以后不知道谁能做到呢?”
或者,接着南桥的话问,豆瓣的下一个十年还能做到吗?
作为一个UGC(用户提供内容)的网站,豆瓣是大家的豆瓣。
很多人在这里找到了朋友,写的东西被发表,出了书,成长为作家、摄影师、画家、书评人、影评人。一个又一个被大家记住的人诞生于豆瓣。
他们定义了豆瓣这十年,他们就是豆瓣十年。
【豆瓣大事记】
1 2005年3月
豆瓣诞生,当时被称为“豆瓣评论”,有读书和小组。
2 2005年5月
豆瓣有电影了,同月,豆瓣猜诞生。
3 2005年7月
豆瓣有音乐了。至此,早期豆瓣成形。
4 2006年6月
豆瓣获得第一轮融资,开始公司化运营。
5 2008年1月
豆瓣同城上线。
6 2010年2月
豆瓣FM移动应用上线,这是豆瓣第一款移动产品。
7 2010年3月
豆瓣拆分为社区、读书、电影、音乐。
8 2012年5月
豆瓣电影可以在线选座购票了。
9 2012年10月
豆瓣阅读移动应用上线。
10 2013年5月
社区电商产品——东西,上线内测。
11 2014年8月
豆瓣App Android、App iOS版本先后上线。
(来源:新京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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